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赵茜 蒋文俐
一本集结珍贵信件的书信集,牵出一段隐匿的岁月,让两个非凡灵魂跨越时空对望。
译著简洁的封面上,一个名字极为瞩目——金晓宇。
他是刷屏全网的“天才儿子”,也是在时间深处静止的专业译者,因苦难中的自强不息,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
4月19日晚,第13届“潮新闻✖浙江新华”春风悦读榜在杭州国家版本馆举行颁奖盛典,现场开出11项春风大奖。金晓宇凭借《本雅明书信集》获得春风金翻译奖。
这天,金晓宇天微微亮便起床,准备先去参加浙江省翻译协会优秀学术成果奖的颁奖,之后他会前往杭州国家版本馆,与“春风”的故事相逢。
不被外界的打扰的时候,他早上经常会去运河边逛一逛,顺便买些菜,用作一天的食材。每天上午9:00到11:00和下午13:30到17:00一般是金晓宇翻译的时间,中午时段他会听半小时广播,然后午睡半个小时,最近他的午休时间有所延长,因为在电脑前翻译久了眼睛不舒服。
对一位受精神疾病纠缠、艰难撑过多年时光的译者来说,这也确实是不寻常的一天。傍晚,金晓宇站上第13届“潮新闻✖浙江新华”春风悦读榜颁奖典礼舞台,一字一句念出自己的获奖感言,“很高兴获得春风金翻译奖。感谢评委的认可。这会激励我更严谨地对待翻译。翻译是孤独的旅程。但奖项让我感受到读者的共鸣。感谢评委对冷门学术翻译的认可。这个奖不属于我个人,而是所有在语言夹缝中耕耘的译者,翻译是孤独的,但语言让我们相连。”
舞台镁光灯下,面对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金晓宇显得冷静而自持。但在没有掌声的地方,面对我们的镜头,他言语间却藏着一丝悲观,他害怕自己在翻译领域再也达不到《本雅明书信集》的高度了,“有人说,《本雅明书信集》是我的里程碑,也可能是我人生的标志性节点,很难再向上攀登,甚至会走下坡路,能尽量维持这个状态已经挺好。”
翻译如苦行,或许也是这份清醒,才让译者日复一日跋涉于语言的河流中,在笔尖的震颤中与文字对弈,更让一本又一本外文著作在异语空间获得新生。无论金晓宇担心的事情会不会发生,现在他还行走在翻译的路上,难以被替代。显然,这位译者会一直走下去,就像他饱经坎坷却如野草般坚韧的人生,反复跌倒、反复爬起,然后向阳而行。
夜色渐深,金晓宇在社区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返回家中,临上车前,他向人们告别,如水月色勾勒出他朦胧的背影,一如他的翻译,文笔优美、表达精准,在时间的缝隙中留下独特的诗意。
【1】光阴里的定格
《本雅明书信集》宛如无声的镜头,扫过一封封几乎连续的信件,将本雅明的复杂思想生长脉络徐徐铺陈。
这是金晓宇翻译的首本德语书籍,也是他父亲金性勇在世时,金晓宇翻译的最后一本书,对他意义深远。“我学了三门外语,英语、日语、德语。翻译过英语、日语原版书籍,父亲喜欢十全十美,一直想让我翻译一本德文书,就去找资深出版人杨全强聊。我以为第一本德语书总是简单些,可能是本小说,没想到一上来就给了我一本体量这么大、这么难译的书。”
当时金晓宇德语还不熟练,对翻译如此丰富、重要的书信集并无把握。但他想,这既然是爸爸好不容易讨来的,怎么也要把它“啃”下来。
“如果没有《本雅明书信集》,我学德语不会这么快,可能要先看几本小说、再听广播、看电视,才能学会。现在也没时间让我学了,只能一边干一边学。”他说。
为此,金晓宇专门买了本《德汉小词典》,每天背一页、复习六页,花了两年多时间就把整本书翻译下来了。
这段经历被记录在那篇火爆全网的《我的天才儿子》——早在2016年,他就接到出版社约稿,请他翻译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书信集》。这本书有53万字。拿到德文书稿后,小宇通宵达旦查阅资料,连发病都忘了,只用两年多时间就交出译稿。
遗憾的是,当年译稿迟迟未能出版,主要原因是版权问题和编辑团队调整。一直到2024年,新版《本雅明书信集》才正式与读者见面,“与2016年的译稿相比,2024年出版的书信集在注释和排版上更完善,同时调整了部分译文的表达以更贴近本雅明的语言风格。”金晓宇说。
而等待译著面世的八年,也是金晓宇人生巨变的八年——
2021年11月9日,金晓宇母亲曹美藻去世,当时金晓宇还在住院,此后不久,金性勇收到了出版社寄来的《本雅明书信集》样书。2023年1月18日,金晓宇父亲金性勇因病离世,他没能等到儿子倾注全部心力译成的《本雅明书信集》上市,金晓宇也不得不开始适应独行的生活。
闲聊间,金晓宇想起了父亲帮他校对书稿的场景,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有了笑容,“那时我刚刚翻译完第一本书《船热》,父亲用红笔把我的书稿改得乱七八糟的,结果只有两个地方可取,从此以后他再不给我校对了。”
略作停顿,金晓宇又补充了一句,“父亲也是一片好心,他的修改让我很受启发。”
或许对金晓宇而言,《本雅明书信集》不仅是一位凝聚时代复杂性的文学巨匠部分生命轨迹的投射,更是一对寻常父子无言的情感联结。因为这本书的存在,生命才能超越死亡,被深深定格在历史汪洋中。
【2】窄道与救赎
翻译书信集的过程,也是金晓宇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的过程。
“本雅明对破碎记忆的凝视、对语言废墟的解剖,像一面镜子照进我的生命状态,让我想到自己的翻译生涯。”
金晓宇的翻译生涯开始于2010年,当时他母亲曹美藻参加南大同学会,为因病没有工作的他找到一条谋生的道路。此后十三年,父亲金性勇始终照顾着他的起居三餐,让他完全投入到学习翻译的过程中。
空闲的时候,金晓宇时常会想起翻译起步时的艰难,“最少一年只接600块钱的活,十页十页地翻译。”
当时他也不知道什么对译者最重要,但母亲曹美藻的话一直留在他心里——翻译也需要译者有较高的母语水平。
实际上,夯实母语基础的意识,早在金晓宇20岁以前就产生了,“汉语非常独特,经过简化后,常用字就几千个,却传达出丰富而生动的故事或情境,构成了这种语言独特的美感。外文就不太行,尤其德语,《德汉词典》七八百页,一页大概有四五十个单词,算下来得背三四万个词,才能基本满足要求。”
当别人追问他语言天赋的来源,他就会想起小时候学习的经历,“小时候妈妈会教我字母歌,到我初高中的时候,所有成绩都很差,唯独语言,唯独语文和英语,对我来说简直是送分的题目。我哥哥比我高两届,每次新学期新书发下来,我先把自己的语文书看完,再看他的语文书。”
这应该是金晓宇人生中相对温情的时光,多年后,当疾病的阴霾笼罩了这个家庭,幼年最亲近的人在他们各自的生命线里渐行渐远,金晓宇也进入中年,在翻译的窄道上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某种程度上,金晓宇和本雅明是类似的,把时间的镜头转向一个世纪前,30岁的本雅明发表《译者的任务》,提出“纯语言”的翻译概念。当时这篇文章虽因晦涩难懂未被重视,却在百年后被认定为翻译理论领域极其重要的文献,在世界文坛掀起涟漪。“这篇文章中‘纯语言’概念与我追求的‘信达雅’相通,本雅明的流亡经历和对语言的纯粹追求,也让我反思翻译的意义。”
接触书信集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金晓宇都将本雅明视作一位冷峻的哲学家,直到翻译完成,他才意识到,本雅明也是位内心敏感且充满人性挣扎的普通人,他孤独却又渴望表达,文字呈现出迷人的多面性。
“我们都在语言中寻找救赎,他通过哲学,我通过翻译。但我始终警惕将个人经历强加于作品,翻译需克制自我。”金晓宇说,本雅明将痛苦转化为思辨的能力也让他学会以更抽离的视角看待自身遭遇。这种“客观化”帮助他在精神困境中找到锚点,甚至成为翻译时的疗愈方式。
目前,金晓宇正在翻译本雅明的《拱廊计划》,这是本雅明研究十九世纪巴黎的著作,金晓宇已经翻了近60万字,原文书稿密密麻麻摞在他卧室玄关的桌子上,这可能是他翻译的最后一本本雅明的著作,因为“再没其他未翻译的本雅明的著作了”。金晓宇说,这本书对时代的思考方面会给人很多启发,未来可能会做一场有关这本书的讲座。
【3】不停歇的时钟
翻译是热爱还是生计?金晓宇说,是一种习惯,如果脱离了翻译,就不知道该如何把每一天排满。
他聊起一位来自北京的粉丝,去年,对方带着妈妈一起来看他,想跟他学翻译,他反问对方,翻译有什么好学的?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要说养活老婆孩子。“他有大好的前程,正在瑞士学酒店管理,还学过歌剧,根本没必要学翻译。”
言语背后折射出一种深层次的不安,金晓宇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赖以为生的翻译有什么前途。当然,这也是很多译者面临的窘境,千字五六十元的稿酬让职业译者无以为生。
金晓宇也承认,害怕在翻译上被超越,因此,在宅家又没工作的这些年里,他一边翻译,一边执着地学习着各行各业的知识。“但现在别人超越我也挺难。”他又补充了一句。
线性代数、微积分、概率论……这些看起来就不好学的科目,在金晓宇眼中成了“香饽饽”,他用“津津有味”形容近20年的学习生涯,“本来想从数学入手,学计算机,之后学机械设计和物理,因为机器人也是热门,我当时想,光学计算机也不行,一定要与机械结合起来,学完机械设计再学机电一体化,还要学药学和化学。”
金晓宇接着说,他初中高中的时候数理化很差,这样数理化就全部补上了。
他还学过编程,金晓宇家角落,落灰的书架上至今还留着一摞厚厚的书籍,包括《通信概论》《互联网及其应用》《网络工程》《计算机网络安全》《数据架构》《JAVA语言程序设计》《操作系统》《数据库系统原理》等等。
他甚至买了本《无师自通西班牙语》,断断续续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目前离西班牙语正式入门还差一点点。
人工智能技术进步了,他也迅速将它引入到翻译中,“我很早就知道,好多领域都可以用人工智能,翻译、看病、法官判案、驾车等。近些年,翻译工具更新迭代很快,最开始我翻译只能用纸质词典,然后是金山词霸,后来才开始使用谷歌翻译,现在用DeepL翻译德语也挺好的。”他说,AI不仅能用作翻译辅助,还能解释一段话前后的文化背景,很实用,但有些慢。
如果尝试写作的话,金晓宇也想用AI来写,“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想过,会有一种新的文学体裁,就是微信体。当一个人去世后,把他的全部微信都公布出来,不删不剪。现在已经有AI复活人类的尝试了,我觉得微信能把人比较完整地记录下来。”
至于正被各行各业担忧的AI替代问题,金晓宇说,他一点不焦虑,甚至在欢迎和拥抱这一时代的到来。“年轻人焦虑什么呢?大不了在家‘啃老’,但是不要浪费光阴,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4】“隐身”的自我
无止境的学习,也是金晓宇弥补自己少年时遗憾的一种方式。
“脑子不开窍,学也学不进去。”他评价以前的自己。
和早慧的孩子不同,金晓宇初中、高中、大学过得浑浑噩噩,“大专学国际贸易,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从家里出去后,连份工作都找不到。”
父母离世后,这种遗憾更难以弥补,金晓宇的父母就是学化学的,他至今记得父母在天津翻译出版专业书籍《工业催化剂的选择》,稿费有大概1000多块,在当时不算少,“现在想讨教也不行了”。
所以,后面一旦开窍,就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可否认,金晓宇是聪明的,人们总是将他与“天才”的标签相连,或许是因为他与贝多芬、梵高、海明威等历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患有同样的疾病——双相情感障碍;又或许是因为他戏剧般跌宕的人生。
不少网友将他的故事视作中国版《美丽心灵》,而少年金晓宇对知识的追逐与沉迷,也确实展现出某种与主角相像的高智感。
他喜欢过画画,买过一套西泠印社的素描教程,还有《芥子园画谱》,但没办法持续进行,因为“家里没条件,买不起画架,甚至买个石膏像都没地方放。”
他曾沉迷于围棋,频繁地旷课去打围棋擂台赛,将17岁的青春消耗于西湖东边的一间棋室,还因为下“带彩”围棋交了不少学费,最终却因为无法达到职业棋手的水平而放弃。“之后我的兴趣就不在那里了,围棋要懂行的人教你,先看哪本书、后看哪本书,先学什么、后学什么,这样来学,和绘画一样。当年我不太懂应该怎么学。”
如今,在金晓宇家中,多年前买的围棋书已不见踪影,但即使不再喜欢围棋,这依然是他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我休息时会刷刷围棋的视频,看最简单的死活题,锻炼思维。”
他的母亲还给他买过一把吉他,只要30块钱,她附带着给儿子买了两本吉他书,一本是乐理知识,一本叫《吉他三月通》。若干年后金晓宇才发现,乐理知识是两本一套,母亲只买了上册。
他也喜欢阅读,上小学初中时父母给买过很多报刊杂志、儿童文学,还有科普类的杂志、小说,比如《小灵通漫游未来》。他后来还会去浙江图书馆借书,主要借语言教科书和原版小说,他记得,有次歌德学院给图书馆赠送了一批书,不外借。于是他每天早上去图书馆看5页,中午再回家,有时达成阅读目标晚了,回家将近下午1点,饿得他肚子咕咕响。
后来家里的书大部分被父亲卖掉了,他不想卖,结果父亲没听他的,一定要卖,“我很生气,把父亲的书也毁掉了。”
一切偶然和必然都让金晓宇与年少的兴趣渐行渐远,他也接受这种现实。“挖掘需要其他成本,父母的做法是最简单的,他们从来没有培养过我,而是把我扔进学校,让我自己去证明。”
他理解父母,也理解当时选择的局限性,“很多事父母也不知道,比如象棋有深浅,浅了就是当头炮把马跳,最多是双重炮叠叠炮,深得话就不得了,一辈子都研究不完。父母让你不要去搞这些,也有他们的道理,研究这种东西,只有顶尖的人才有饭吃,底层的人在金字塔底端,吃不起饭。翻译就不一样了,它不像围棋象棋那样非要争个你死我活,译者只要努力,就可以谋生。”
这可能也是他不喜欢“天才”标签的原因,他说,翻译是长期积累的结果,并非天赋所赐,“天才”两个字掩盖了背后的苦功。“父亲和我讲,小舅妈夸我是‘天才’,我当时就反问了回去:被夸有什么用?我不能多挣一分钱,也不能多长一斤肉。我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
【5】未来的路标
翻译也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金晓宇回忆,他每次翻译小说之类的东西,整个人就会沉浸在里面,“就好像看一部电影一样,有的小说表达的东西不是很明亮,就会让人感到压抑。”
而那些看似与翻译无关的知识,也会在某个时间,突然闯进他的大脑,让沉睡的字符活起来,让他与作者形成一种独特又奇妙的共振。
“翻译和围棋、绘画有异曲同工之处。”他说,围棋重大局观、排兵布阵,绘画也需要练习排线、整体构思,这都是翻译需要的思维。
这也是为什么,每本书翻译之前金晓宇都会通读一遍,根据原版书语言的特点确定翻译的风格。但不是所有书都能被翻译出来,“上次一家出版社邀请我翻译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的《葬送》,我花费四五个月通读,读完之后我就知道,这本书谁也翻译不了,因为平野启一郎这本书的语言很奇特,没人能翻译得出那种感觉,除非找原作者或某位日本友人合作,我就把小说退还给出版社。”
这段时间,金晓宇想先把本雅明的《拱廊计划》翻译完,之后如果能挑活,会尽量选择简单的原版书来翻译,已经有出版社给寄来了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写的《东方列车谋杀案》,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希望,从出生到60岁完成60本书的翻译,一年一本。“翻译完《拱廊计划》后,满打满算我就翻译了30本书,到明年我54岁,离目标年龄还有6年,算下来一年大概翻译5本,平均每本20万字。”
之所以定这个目标,是因为他觉得,他学习准备了那么长时间,40岁不到才真正接触图书翻译,“现在有机会、年龄也不大、眼睛也还可以,要多翻译一点,尽量不要偷懒。有些翻译出来的作品能拿版权,五六年后可以再和出版社签合同。”
在金晓宇看来,这个目标有难度,但并非无法实现,“《本雅明书信集》和《拱廊计划》拖慢了我的进度,只要加快速度,就有完成的可能。”
不过,这个计划他以前从来没给父亲说过,当时担心说出来不能实现,现在怎么说父亲都不会听到了。
“转载请注明出处”